原晓鸣
距雁塔监狱将在押犯搬迁至关中监狱，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就在四月中的某一天，驻监检察室的卓宜在七监区例行巡查时，正在集中学习的犯人队伍里有人向值班警官报告并征得同意后，向检察官走了过来。
“报告，我有个问题，警官说你是检察院的，可以问你吗？”
检察官打量了一下来人：个头很高，身体也算壮实，只是一副稚气未脱的脸与周遭人等显得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一问，这个犯人叫宋小磊，甘肃省平凉市人，因抢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一年六个月。
“可以，你有啥问题？”
“入监教育的时候，我听说只要是犯罪时不满十八岁都算未成年人，应该轻判，对不？”
“是的，没错。”
“那我应该是未成年人……”
这个年轻人焦灼的神情中充满了一丝渴望。此后，这个神情就一直烙印在卓宜的脑海中。
监区
到监区档案室调阅了宋小磊的副档。判决书上写得很清楚，宋小磊，出生于1996年4月6日，犯罪的时间2014年6月26日。
“你看，你犯罪的时候已经满18岁了，虽然离你满18岁才过了两个多月，但已经是成年人了。”
“判决写得不对，我其实是1998年6月出生的！”
第二天，卓宜来到原审法院，查阅了宋小磊抢劫案的案卷。案卷里有公安机关出具的户籍证明，上面有宋小磊的户籍信息，出生日期栏明确写着：1996年4月6日。如果说有什么不完美的话，就是这个户籍证明并没有本人照片，不过从上面载明的户籍所在地和家庭住址来看，和宋小磊所说一致。稳妥起见，卓宜又到公安机关查阅了一下宋小磊的户籍信息，结果跟法院案卷里的内容一样。
卓宜又来到七监区。
“我们已经查阅了法院的卷宗，对你的年龄认定没有问题。”
“肯定是他们搞错了，我确实是1998年6月出生的。”
“谁跟你说你是1998年6月出生的？”
“我妈从小就这么跟我说的。”
“那为啥户籍记录上写你是1996年出生的？”
“这我也说不清楚。”
“你妈现在在哪儿？”
宋小磊略微低下了头，说：“我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那你爸呢？”
“我爸在外面跑车拉货。”
“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没？”
“没有。”
一阵沉默。
“哦，对了，我二姑在兴平县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巷子里卖蒸馍，如果你们能找到她，肯定能找到我爸妈的联系方式。”
“兴平县火车站，有没有具体点的位置？”
“具体位置……嗯……我就记得附近有个叫‘马凯山’的泡馍馆。”
卓宜把情况向院领导作了汇报。虽然有用的信息很少，领导还是决定组成一个调查小组深入调查一下。
兴平
几天后，兴平县火车站。
调查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叫“马凯山”的泡馍馆，倒是在兴平火车站北边找到一个叫“马海山”的门面。从外面看，这家店现代化的装修很难和泡馍馆联系起来，不过调查组推门进去，里面还真是个泡馍馆。来到前台询问，店员一看不是食客，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不过就这么点儿线索，不问出点名堂岂不白跑一趟？虽然还没到饭点儿，调查组还是要了一碗羊肉泡馍。这下店员态度大不一样……
顺着店员的指点，在一个隐蔽的小巷深处，还真找到了一个卖蒸馍的小店。女店主是个四十出头的妇女，在调查组表明来意之后，她显得极不耐烦。调查组做了一番工作，她才勉强道出了实情：原来她正是宋小磊的二姑。只是她与宋小磊的父亲关系不睦，并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给了调查组宋小磊父亲的手机号码，并一再说以后不要再来找她。
调查组拨通手机，对方应答后，电话那边一片嘈杂。接电话的正是宋小磊的父亲宋八虎。此时宋八虎正在南方拉货，听到调查组说他儿子因为抢劫被判刑，感到十分诧异；再问到宋小磊的年龄问题，宋八虎说宋小磊确实是1998年在河北省青县出生的，但是电话里说不清楚，又因为在外地，他也没法跟调查组面谈。
“那宋小磊他妈在啥地方？”
“他妈……”对方似乎有难言之隐，“他妈也在监狱。”
大家听罢面面相觑。
原来宋小磊的母亲叫冬雨，二人已于几年前离异。冬雨几年前因为贩毒被判刑，现在天津市女子监狱服刑。
天津
出了天津滨海机场，调查组打了辆出租车，问司机知不知道天津市女监，司机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一个小时以后，车停在一堵高墙之外。调查组一下车，却发现门口挂的牌子是“天津市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原来这个单位前身是“女子劳教所”，司机显然没搞清“劳教所”和“监狱”的区别。
手机地图上找不到天津市女监的位置，还好，出租车司机的圈子就是活地图，一通电话询问之后，又是一番辗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目的地。
调查组来到狱政科，表明来意，狱政科科长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原来，冬雨最近情绪不太稳定，监狱方面担心冬雨得知她儿子也被判刑十一年半，精神上受不了。经过商议，监狱终于同意调查组找冬雨谈话，条件是现在不能告诉她宋小磊被判刑的消息，监狱随后会以更合适的时机和方式告诉她。
在会见室，调查组见到了冬雨。冬雨说，她有两个儿子，宋小磊是老二。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她和宋八虎从甘肃平凉到河北青县打工，并在1998年在青县生下了宋小磊。
“具体是几月份？”
“阴历六月份，阳历应该是七月。”
“你们怎么从平凉跑到河北青县去打工了呢？”
“因为宋八虎他姐，也就是宋小磊他三姑嫁到这个地方了，是她介绍我俩到当地的一个小食品厂里打工。”
青县
调查组在河北省青县曹寺镇的马场村，见到了宋小磊的三姑。三姑还能回忆起当时宋八虎和冬雨来到村子里一家蛋糕加工厂打工的情形。她说宋小磊确实是1998年在青县县城出生的，具体日子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想查清楚这事儿，还得找一个人。在三姑的带领下，调查组来到同村一个名叫代树敏的村民家里。
当年宋八虎和冬雨在村子里打工的时候，租住代树敏家的房子。代树敏看这对小夫妻身无分文，女的怀着孕，还带着个儿子，十分可怜，后来还认了冬雨当干女儿，平时帮着他俩带带孩子啥的。代树敏说：我记得宋小磊是在1998年出生的，具体月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已经是夏天，天气很热。当时宋八虎想让冬雨到沧州市的医院去生娃，联系了个医院，但是他们夫妻没有办准生证，医院不愿意接收，冬雨就在青县的医院把娃生了。
在问到宋小磊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三姑和代树敏都说记不太清楚了。原来，青县紧邻沧州市，村里人小病在镇上看，有大病都到沧州市去看，县里的医院存在感并不高。调查组决定在青县的医院都试着找找看是否能找到当年生孩子的记录。在青县人民医院，调查组在档案室查找了1998年前后该医院全年的产妇就诊记录，并没有发现冬雨的名字。随后他们又来到青县中医医院，调查组在一堆材料里翻来覆去找，最终，在1998年7月4日的住院记录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冬雨。
在调取了当时的病历后，病历首页却写着“冬雨”的籍贯是河北省沧州市，配偶一栏里写的是一个叫刘刚的人，把病历翻到“术前小结”一页时，在患者家属意见栏里，签名人是代树敏。随后，在找到的麻醉协议书上，负责人一栏里又签着“宋八虎”三个字……在查阅完所有资料后，并没有找到这个产妇生下的男婴的更多资料，医院相关的准生证资料里也找不到这名男婴的踪迹。在复印了所有资料后，调查组回到了马场村，在代树敏家里，代树敏认出了自己的签名。
“这个刘刚是谁？”
“当时因为宋八虎害怕他是外地人，医院不愿意接收，就让我胡乱编了个名字。”
“那籍贯咋写的是沧州？”
“当时就胡乱一填。”
“那后面这个宋八虎是谁写的？”
“那当然是娃他爹写的。”
“最后孩子办准生证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还得问他爹妈。”
至此，宋小磊的出生年月之谜似乎就要消散，不过还有一些谜团要解开。
平凉
平凉的五月，春寒已过，离夏日却还遥远。从平凉市南望，崆峒山清晰可辨。调查组驱车直向南行，路两旁都是无尽的山丘，山上大都已经修成梯田，人为平整出的土地与自然形成的山坡在某个角度交会，仿佛是大自然绽放出的等高线。
此时正是陇东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不光气候宜人，山上的新绿也遮盖住了山体大半的本色，虽不算是绿荫如盖，但可以说是生气盎然了。办案组的车在山边小路上行进着，晌午时分便到了买家村。宋八虎已经在村口等候了。
见到宋八虎，还没等调查组开口，宋八虎先说道：“我带你们去见个人。”
买家村规模并不大，村子依山而建，也在山沟里蜿蜒了二里多地。路上，宋八虎一边走一边说：宋小磊在河北出生后，一直没有办准生证，也没有给上户口。宋八虎和冬雨在生下宋小磊后一年多就离开了河北回到了平凉。直到2007年前后，村干部给宋八虎打电话，说村子里没上户口的人赶紧报户口。宋八虎回家找冬雨商量，冬雨说干脆把宋小磊的年龄往大里报两岁，年纪往大了报是想着孩子将来可以早点结婚，到时候也可以早点出去工作。二人议罢，宋八虎就去给宋小磊上了户口，于是宋小磊就凭空涨了两岁。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处宅院门前，敲门后，一个满脸皱纹的白发老汉开了门，一问才知，这人就是当年给宋小磊经办户口的村干部。
“宋小磊办户口的时候，有出生证啥的吗？”
“没有。那时候办户口，还不太规范。这边很多妇女都是在家里面就把娃生了，这种情况很少有去补办出生证的。到办户口的时候都是自报信息。你说这个宋小磊啥时候生的？那还不是他爹说他啥时候生的就是啥时候生的！”
至此，宋小磊的年龄之谜算是解开了大半。之后，检察院组织对宋小磊做了骨龄鉴定，确认他未满18周岁。2018年12月24日，法院在省雁塔监狱开庭重审宋小磊案……
2020年8月21日，是宋小磊刑满释放的日子。监狱大门外，已经出狱的冬雨在门口等着。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儿子，她热泪滚滚。
望着娘儿俩上车远去，卓宜心中祈愿再也不要在监狱里见到他们。
（文中人物均系化名。作者单位：陕西省西安市沙坡地区检察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