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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生命篇章
2023-05-15 16:06:00  来源:检察日报

  曾经叫我“秀才”的检察长杨正胜走了。他没有活过当下国人的平均寿命,足足短了10岁,属于英年早逝。2014年的一天,从省高级法院回来休病的他叫上我一起散步,那是在一所学校的田径操场,曾经是他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们沿着四百米跑道一圈一圈地慢走。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因有文学因子进了检察机关,遇上了34岁就当了“一把手”的杨正胜,在我眼里他是年轻有为、敢闯敢干的硬汉子。他从宣传部门过来任职,对文学情有独钟,对文化理念打造文化氛围的团队精神很重视,特意物色了一位学中文专业的干部,以加强机关的文化建设。

  那时候,发展初期的检察院条件艰苦,办公地是一栋老旧的砖木结构二层楼房,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矿务局旧址。由于年代已久,修缮难度大,楼板总是随着脚步发出嘎嘎的响声。外面下雨,会议室、办公室也会漏下雨水,办公桌上尽是哒哒的雨滴。杨正胜一家三口住在楼下梯子边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屋子阴暗、潮湿,吃、住、工作揉在一块,有时分不清是上班还是下班,反正办公室就是他的家。

  进院后不久,作为“一把手”的杨正胜就叫我“秀才”,当时我听起来不是很顺耳,因为“秀才”是旧时的称呼,有一种能文不能武的穷酸相之感。但溯源“秀才”之意,原指才之秀者,其本义是指秀出之士,习惯地成了读书人的通称。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他这么叫。刚来时,发现他办公室书柜里书很多,不光是法律专业书籍,还有许多文学书籍,是他从宣传部门带过来的。我那时是个“穷秀才”,没钱买书,于是他的《史记》《曾国藩传》《创业史》《山乡巨变》……慢慢就搬家到了我的办公室。

  那时候山区矿产资源丰富,矿区开挖乱象严重。有一次,我随杨正胜到乡镇的一个矿产企业调研。当时检察职责比较宽泛,什么事情只要沾上法律边的都可以涉足,也叫工作探索期,比如生产企业遇到的法律问题,如何为企业保驾护航等。企业老总正好谈到生产经营中遇到的索拿卡要现象,杨正胜仔细了解并询问症结在哪里,决定从检察环节研究治理方案。谈话中间,我把作为了解检察宣传检察帮手的《中国检察报》(《检察日报》前身)递上,总经理看后非常高兴,要求我们多给他们这样的学习资料。

  第二年转秋的一天,我随同杨正胜去长沙。一台老旧的越野车载着我们从单位出发,走107国道,翻越雪峰山,到达长沙省院大约需要11个小时。一路上,秋天的景色迷人,沿路的树叶开始变黄,透过车窗放眼望去,只见山头满山树林犹如一片金黄的海洋,不远处还瞧见红叶,金灿灿的稻田不时跃入眼幕。

  临近中午,司机找了一家路边饭馆,简单的便饭充饥后,又马不停蹄向前奔。当车子行驶至一个弯道时,发现一只鸟突然从正前方撞过来,正好打在前面副驾驶的挡风玻璃上。司机马上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被撞的鸟还未死,它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于是我将其移至路边的草堆上。

  我们纳闷儿,为什么鸟会撞车呢?司机说,鸟撞车现象有两种可能:一是鸟的自杀行为,因为生存环境被破坏;二是车速太快导致鸟来不及避让。那这只“不死鸟”属于哪种情况呢?司机嗫嚅着答不上来了。飞鸟撞车是我第一次遇见,心里暗觉不安。

  大约晚上10点钟,我们到达了省院招待所。那时还没有移动电话,到达后,我们就用座机向家里人报平安。谁知,通话中得到一个噩耗:上午11点许,我院两名干警被人刺伤,一个当场遇难,另一个伤势很重,正在人民医院抢救,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杨正胜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决定第二天清早立刻返回。入夜,我见到杨正胜彻夜不眠,电话不断。那伤势很重的干警怎么样,会不会也有危险……我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第二天天色刚露出鱼肚白,车子就在回家的路上了,司机虽然加足了马力,但我们总觉得不够快,恨不得车辆变成飞机,马上飞到医院。大约下午6点多钟,我们冲刺般地终于回到了单位,杨正胜马不停蹄往医院奔去。医生说可能还要组织第二次献血,因为患者失血太多,伤势很重,如果血液不够会危及生命。

  这位干警的血型是AB型,干警中这种血型的人极少,能够献的也已经献了。重症病房里,干警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血库里没有了血,杨正胜就委托我向全县动员。那时宣传工具只有广播,于是我给广播站写求救稿。当晚,有十多位AB血型的爱心人士前来献血。那几天,杨正胜一直没合眼。幸好,受重伤的干警终于被抢救过来了……

  那时单位也就二十多名同志,晚上办公室的夜灯经常亮着,加班加点是常事。那个年代,杨正胜既要完成办案任务,又要想办法解决经费不足。饿了,他就叫上大家到一楼走廊边架个火炉子吃宵夜;遇到大案成功破获,同样也是架个火炉子,煮一大碗牛肉,放点香菜,旁边备半碗凉拌的鱼腥草,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口地边吃边庆祝。

  1993年夏天,我随杨正胜到了垭杈坳,一是了解联乡工作,另一个是看望一位被害人。杨正胜的联系点位于最偏僻的茶坪乡,离城有百余公里,那时的路是沙子路,汽车尾气和扬起的尘土紧紧咬着车尾。乡政府在垭杈坳的山顶上,垭杈坳号称县境内的第二高山,从山麓到山顶有12里路程。站在四面来风的坳口,俯瞰山壑如渊,只见风生雾起,涧底岚气随风直冲而上。

  当地有句话:“隔坡喊人听得见,相会走到日头落。”那天我们9点钟出发去被害人家,走的是山间小路。上了一个大山坡后,我有点吃不消了,说:领导,休息一下吧。坐下来后,他说:秀才呀,还是缺乏锻炼吧,以后我带你一起锻炼。休息片刻,我们又开始走下坡路,走完下坡路还要上一个坡才能到达所要找的人家。最后,足足用了5个多小时才到达被害人家里。看到躺倒在床上的吴姓中年男人,他被人重伤已经丧失了主要劳动力,只能干些轻巧活,两个孩子还在读书,家庭非常困难。杨正胜问了一些情况后,面色凝重,久久没有说话……

  在垭杈坳住了一夜,当时时令虽然是夏天,但昼夜温差大,晚上杨正胜不慎得了重感冒,我也难以幸免,咳嗽得厉害,而且,脚底起了很多泡。那一夜我们抵足而眠,只听到两人停不住的咳嗽声。第二天起来,两个人的脸色都蜡黄蜡黄的……

  年底,我们终于有了栖身之地,杨正胜与我在同一栋楼住,每当我挑灯夜战时,他就上门来问问我的文字材料写得怎么样了,有时还带上巧克力。

  检察宣传,我从不敢怠慢,眼见到的、耳听到的全部内容变成了文字。有的在《湖南日报》等报刊上出现,有的在内刊上登载,还有的用毛笔字张贴在宣传栏里。那时太阳坪路一条街似的宣传橱窗,每个单位分配一个,每月要更换内容,我的毛笔字不正,我父亲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于是我就找父亲帮忙。杨正胜见到橱窗的内容说:秀才的文章不错,毛笔字也很漂亮嘛。我偷笑着没出声。后来,我把这些文字编成厚厚的《检察简章》,又与电视台合作制作宣传片播放。

  收获的季节,是用汗水和心血浇灌出来的。1995年夏天,杨正胜离开检察院时,我们一道交出了一张张出色的答卷:先后两次获得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嘉奖,一次是先进集体,一次是集体一等功。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杨正胜叫我“秀才”,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我们在一起时那些激情的岁月。他与病魔抗争了8年,顽强的毅力让人敬佩,也让人伤感不已。以他的才情与豁达,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样拥有精彩的人生。

  编辑: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