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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日往事
2021-12-24 15:05:00  来源:检察日报

人人心念故乡。年少时,逃离劳苦,诀别欺凌,拼足劲儿,疏离故土,去远方看看。当旅程磕绊,心灰意冷,抚以慰藉,洗涤疲惫,包容接纳,还是故土,故乡亲人。

昔日庙乡,北依朐山,西傍弥水,国道横亘,溪水绕村。村头树多林密,花果三季飘香。改革开放,新村规划,填湾平沟,红瓦粉墙,街巷井然,村容人貌,簇新焕然。高楼大厦,厂企商贸,春笋而起,即使公园绿地,即使异草奇卉,一派陌生天地。鸟寻不到旧巢,人回不到旧居,找不回的,还有老井、老碾、鹅鸭欢腾的河湾,浓浓的炊烟味道。

有人,把变化了的故乡称作山河沦陷;有人,把陌生了的故土称作河山破碎。说法都欠妥。其实,发展是必需的,变化是正当的。

哲人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似乎有点过激。树高千尺,不忘根本;人行万里,心怀故乡。是伦常,是情理。

1.

大清早,被嫲嫲的开门声吵醒。下床,来帮嫲嫲拽门,可使出吃奶的劲儿,还是拽不开;那两扇楸木门,像被屋外的磁力吸着呢。终于门开了,是大伯从门外推来的。哇,天井里的雪厚啊,埋到了大伯的腰,到了我的脖子呢。那年,我八岁。

过去的冬日,雪好大,堵得出不了家门;天好冷,室外的铁家什,一拿能粘掉手上的皮。

上世纪60年代,日子过得都紧巴,河西五井公社就产煤,却买不起,很少人家能生火炉取暖。那时,我很羡慕姥姥家。他们南乡人家,大都烧炕。进屋就是做饭烧水的土垒柴灶,里屋支着盘大炕。走姥姥家,冬日就跟着姥姥睡热乎乎的炕。

生产队时,大部分玉米秸秆,集中到生产队场院,垛成柴岭。每天,两三个劳力起落铡刀,铡了柴草,喂养耕地的牛和拉地排车的驴骡。分到农户的黄烟秸秆、玉米根茎,不够烧火做饭,村里人靠搂树叶、搂杂草补充烧柴,哪还有闲柴取暖。胆大的,夜里去砍集体的树枝,去公路沟里砍棉槐棵烧,有的被生产队巡逻人员捉住,游街示众,羞得那人把头往裤裆里钻。

孩子们喜欢雪。没膝盖的雪里,照样玩雪跑出汗来。而给孩子们下马威的,是那冰碴子凉的被窝。下雪后,我家那两间小东屋,冷得像冰窖。晚上,一床花棉被,窝着我们兄弟仨。可谁也不愿先钻被窝,凉啊!母亲心情好时,会掀起被,哈气给吹吹,然后说,被窝热了,再不进去就凉了。钻进去,果真热乎。其实,那都是大人哄孩子的把戏。

旧时候,乡下人不知有暖水袋,见到了也买不起。我们兄弟,最盼母亲摊煎饼烧热砖头。母亲摊完煎饼,烧上地瓜,再烧上块青砖。砖烧热了,用火棍子拨出来,吹了灰,拿块旧袄片子包了,塞进去暖被窝。我们仨就用脚勾抢热砖,三抢两抢,布子开了,热砖粘的柴灰,就抹到了被窝上。这就是我们兄弟盖着黑被窝的来由。再后来,给我患痨病的嫲嫲治病,有了两个盛葡萄糖水的瓶子,这成了装热水取暖的宝贝。可好景不长。那只宝贝,在我兄弟的哄抢中,滚地上,碎了。另一只,给嫲嫲用着,我们干眼馋。

我最羡慕木匠良伯伯家。良伯伯在自家院里加工门窗,打制家具,院子里少不了木刨花子和锯末子,锯末可掺少量泥,拍做木屑饼,晒干了,留着冬天生炉子。雪后,生炉子的良伯伯家暖和,良娘娘人和善,喜欢孩子,常分给我们瓜子或橘子瓣糖。吃过晚饭,孩子们便聚到他家,烤炉子暖和,听良伯伯拉鬼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从父亲藏在柜橱里的《千家诗》上读到的。因是竖版繁体字,很难读懂全诗,可这“红泥小火炉”却看得至明澈白,仿佛望到了通红的炉火,直看得我眼热心跳。柜匣里还有《红楼梦》,从中读到丫环拿“汤婆子”给宝玉暖被窝,荣国府里人还用手炉和脚炉暖和手脚。看得心里痒痒,便拿“红泥小火炉”“汤婆子”“手炉”“脚炉”问父亲,那都是啥东西。父亲说,这是旧社会富人家取暖的东西,比如地主富农家会有。我姥姥家就是地主,咋没有呢?我这一问,父亲立马像触了电,脸色难看起来。母亲抓起笤帚,劈头盖脸就打来,还骂着:打你个丧门星!莫名其妙地挨了笤帚疙瘩,疼得我狗一样窜出了家门。后来才知道,正因姥姥家被划成地主成分,影响了我父亲,还摘掉了我父亲学区负责人的小小乌纱帽。

70年代末,家里生上火炉,还是托了父亲在县委大院干秘书的学生的福。那县委秘书,给我父亲送来一张煤灰票。凭着这张神秘的纸票,花了十元不到,从弥河桥北的县焦化厂拉回来一地排车碳泥。碳泥黑如烟灰,黏稠似膏药。父母把碳泥兑了水和箩细的土,地上铺了麦糠,便拖出了小场园般大的碳泥饼。父母亲和碳泥饼,直干到月牙偏西,惹来邻居众多艳羡的眼神。

碳泥饼晒干后,娘让我们兄弟用福篮子盛了,抬着给住园里的嫲嫲,给独身的邻居春伯伯送去。炉中引燃的碳泥饼,火焰不大,却暖和了屋子,煦暖了全家。

2.

说起儿时雪日,先想到的是玩雪——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滑冰、扣麻雀……几十年过去了,再回想起来,仍激动得心跳加速。

可住在庙乡筷子胡同里的玩伴们,玩的花样却大不同。筷子胡同窄,窄的仅能推过一辆小推车。夜里大雪纷飞,翌日,常常雪塞满胡同。早上,家家自发出门铲雪。孩子们抬出面板,或小饭桌,竖起来,三四个孩子合伙推雪,一挡一挡,推到西首的南北大街,再推进北湾。孩子们跑来跑去,双腮冻成红苹果,小手成了红萝卜。

雪大部分被推走,胡同变成了天然滑雪道。胡同东高西低,从东往西滑,真叫一个顺溜。你拿出整大寨田时掘出的深埋上百年的棺材板子,砍成脚踏的雪橇,他拿来布条子捆脚,再拿烟秸秆做手杖,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各显神通,准备停当,一前一后滑起来,那架势、那速度,一点也不输《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少剑波他们。疯狂里,摔跤是少不了的。跌一身雪,磕破了手,掌心呼呼发热,并不觉得疼。最尴尬的,是磕破了裤子,掩藏不住,便招来责骂,甚至是一顿笤帚疙瘩。

大街上的雪,是不用孩子们插手的,自有专业扫雪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埋头扫雪,神情专注,还有民兵看押。那时,我却不曾想到,南乡我成份高的姥姥家,是否也有长辈辛苦在扫雪队伍里。

大人扫完大街,扫完碾道,回家享受热炕头。孩子们却闲不住,自发去扫老碾南、烘烟屋前的耍场子。高大的皂角树下,尺长的皂角叮呤咣啷声里,一场打耳比赛开始。树下,画好木耳的老窝,一棍下去,两头尖的木耳欢快起跳,迅疾一耳棍打出去,嘿,三四十米远。拿耳棍丈量,谁打的最远,自然谁是状元。子友叔劲儿大,一下把木耳打出了场地,明明见划了道弧,飞西边杏爷爷家去了,却因积雪厚,再没找到木耳的影子。

俗话说:“看拉屎的,不看打耳的。”看打耳,危险四伏。后来,我就被伙伴甩出手的耳棍,击中面部,血流满面,差点打瞎眼,休学治疗月余,还是留下了双目散光的后遗症。

3.

昔日,临朐有句老话:过冬如过关。大雪节气过后,地冻天寒,体弱多病的老人,就像那冬日抱守枝头的枯叶,随时都会飘落。我的嫲嫲、父亲,还有近亲婶子,都是寒冬飞雪时节过世的。

一生辛劳悲苦的嫲嫲,走在1971年农历正月,那天是正月廿三。

自打1968年我大伯去世,嫲嫲的痨病就重了。之前,为能给我大伯娶上房媳妇,嫲嫲请之秀爷爷主持,跟我爹娘分家,搬到了筷子胡同东北角的园里。那儿用自家栽种的树做木料,盖了三间正房。大伯一过世,我嫲嫲每天都去北湾沿上坐半天,两眼直勾勾,过路人叫不答应,邻居就去喊我娘,担心我嫲嫲寻短见。那阵子,我娘几乎天天盯着我嫲嫲。家族里长辈说,甭担心,你婆婆的心大着呢。我娘还是不放心,将我嫲嫲生拉硬拽地拖回筷子胡同的老家。尽管我娘尽心尽力地伺候,嫲嫲还是让我大伯的事击垮了。两年后,嫲嫲的肺气肿转为肺心症,卧床躺了一年多。出殡那天,大雪纷纷扬扬,仿佛上苍为我嫲嫲降下来送行的纸钱。

过了三日,我娘忽然发现,嫲嫲养的鸡少了那只她最疼爱的黄母鸡。嫲嫲住在园里时,养有6只鸡。自打回来老家,就把鸡领回老家住。早上打开鸡窝门,鸡群就跟着嫲嫲回园里,傍晚,嫲嫲再去领回胡同老家。鸡们就像懂事的孩子,温顺跟随,从没出过差错。嫲嫲病重卧床后,鸡们就聚在大门口,等待主人领去园里刨食。我娘忙啊,领了没一月,再开大门,鸡们会自己去园里,傍晚自会回来。嫲嫲病危期间,娘不再让嫲嫲的鸡去园里,可这只黄母鸡很怪,自己飞上墙头,跑去园里。园里也没黄母鸡影子,娘心里对不住我嫲嫲。就吩咐家人分头去找。有邻居说,村东麦地的水沟旁趴着只黄毛鸡。娘跑去一看,就是那只飞跃墙头的黄母鸡。只是,黄母鸡冻僵,胸脯已塌陷,估计饿冻而亡多日了!我娘抱着那黄母鸡,嚎啕大哭!

4.

父亲,走在1994年农历十月廿四。

追悼会那天,早上,飘起入冬以来的头场小雪。

父亲命苦。出生时,已没了父亲。幼时失母的嫲嫲,生性倔强,拉巴着我大伯和我父亲两个,为活命,一路逃荒要饭去过山西。为保住王家的香火,嫲嫲忍饥挨饿,受着欺凌,始终没有改嫁走人。

父亲有幸。曾祖父曾教过私塾。家教影响,嫲嫲让身高力大的长子干农活,千方百计送我父亲读书。把分得的小地块典当了,筹钱送我父亲上私塾,读完小,又送进了师范学校。五十年代初,我父亲师范毕业,分配去南乡的辛寨区王家圈,做了小学教师。1966年被遣返回乡,任教于本村初中。

父亲隐忍。上世纪60年代末,家有嫲嫲、大伯两个病人,还有嗷嗷待哺的5个儿女,父母的压力可想而知。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父亲,面对强邻的欺凌,从不生怒或爆发。母亲怒其不争,埋怨他整日怕掉下树叶砸破头,撑不起这个家。我父亲只叹口气,走开。起初,不谙世事的我们兄弟,也埋怨父亲胆小、窝囊。父亲私下跟我说,为柴堆妨碍走路、为棵树被偷、为烟道被堵这些鸡毛蒜皮,就跟人争辩吵架,怎么有脸教育学生?为人师表,得行得端、站得直。有人说我父亲读书读傻了,迂腐胆怯。我们跟大舅的观点一致,觉得父亲的观点没错,先正己才能正人。父亲一辈子的为人处世,正如他擅长的正楷书法,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都中规中矩。

记忆中,父亲愁了,忧了,愤了,一个人拉二胡,研墨习书法,在悲怆的胡琴声里,在洋洋洒洒的书写里,宣泄着无可名状的苦闷与郁愤。父亲没啥恶习。他不胜杯杓,自酌和陪客,从不超过一两酒,一生没见醉过。知天命之年,却吸上了烟,吸的都是劣质烟。内向性格,加之吸烟不断,也许是父亲罹患肺癌的主因。

1991年3月,父亲在我二弟工作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确诊了肺癌。这在我们全家,真如五雷轰顶。我们兄弟三人大学毕业后,都有了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父亲退休后,被聘为县教师进修学校现代汉语教师,工作驾轻就熟,生活顺风顺水,正要享受几年清福呢,却厄运突至。这怎能让人接受得了!经过三年的化疗,经受过两次切除癌转移病灶的手术,我们敬爱的父亲,还是撒手西去……

追悼会上,父亲的一位校领导动情地说:伟人曾说,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要说,做一件善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与人为善,而受人尊敬的王子俊老师他做到了,我们都从内心里敬佩他,缅怀他……

5.

玩雪在胡同里,下棋则在猪圈里。

棋场选在我嫲嫲园的猪圈里。说猪圈,其实没养猪。猪窝里堆着嫲嫲搂来的干草。桃花开时,女同学桂英、春玲和玉珍,男同学子栋、子山和我,曾把猪圈当婚房,上演过娶媳妇的好戏。面白俊俏的玉珍三姑扮新娘,我和子山小叔是陪客,让我一直嫉妒的幸福新郎官,是其貌不扬的子栋二叔。

圈外大雪纷扬,卷内干草铺平了,展开棋盘。买不起象棋,下的是军棋。司令是主帅,却怕炸弹轰炸,当然,司令自有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一班人护驾,也可派工兵这支拆弹部队去解除炸弹的威胁。圈外大雪纷飞,圈内两军对垒,杀声四起。为报子栋二叔娶我玉珍三姑的一箭之仇,我暗下决心赢他,一定让他掉进雪窟窿里。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大我两岁的子栋二叔,反应机敏,一连数盘,我盘盘举白旗。强攻不赢,只能智取。吃过午饭再来猪圈摆擂台,我总会旗开得胜,风卷残云,杀得二叔丢盔卸甲。二叔接连输了五六盘,就叫了暂停。他去雪地里溜了几圈,回到猪圈,两手按着棋盘,一再细瞅那黑压压的棋子,我心里一阵阵发毛。我越催他开棋,他越按兵不动。等他坐定,似乎成竹在胸。结果是,我又厄运当头,盘盘遭遇滑铁卢。原来,他看破了我在军棋背面暗暗做的记号。我不服气,要求悔棋,他按着棋盘不让,结果,就动起了手,双双滚进了猪圈,沾了满身的臭粪灰……

  编辑: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