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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沙背,花落禁山
2021-08-27 11:04:00  来源:检察日报

  山茶怒放,弦月在天。深秋的细雨里,一支队伍,如同冷锋暗藏的箭镞,穿透苍茫的夜空……这是1934年10月10日,始于瑞金的长征出发。

  遥望星火拨亮的苍穹,中央苏区红军转移后的剪影,氤氲在绵延的丘陵之上,绕开宏大的叙事主题,却以微小的截面隐喻了红都人民对革命最后的坚守。

  1.

  这个夜晚,利刃般的寒风擦着村子的边角,煤油灯的焰影显得焦灼不安。一个月前,这个村子仅有的31名青壮年参加红军长征,随军北上,寒屋灯下,皆是伛偻和妇孺。比之背负使命向北奔走的年轻人,留下来的老弱村民,却也有着马不停蹄的奔忙。在村民简陋的瓦屋里,极不显眼的暗处,藏着因战致伤不能自理的战士。村民上山采草药,24小时护理,为他们洗衣、做饭、换药,把他们认作自己的“丈夫”或“儿子”。

  只是,如此隐蔽的夜,依然没能逃脱秃鹰凶残的目光。它们在夜空中盘旋许久,破晓之时,从空中俯冲下来见肉即食。

  时光定格在1934年11月19日的清晨,报信人飞奔而来的脚步,踏碎了路面的严霜。国民党清剿红军残部的消息,在村子迅速传开。惊闻之下,乡亲们将26名负伤战士藏于村后的禁山。禁山人迹罕至,深而茂密,多荆棘、古树、油茶,是沙背村世代祖先的安息之地,保有小森林原始的样貌。时值油茶盛开的季节,26名负伤战士躲在树洞后,侧耳倾听山下的动静,曾因战火烧灼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国民党进村挨家挨户搜查无果之后,恼羞成怒,抄打砸烧。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部抓到沙背祠堂前,进行捆绑、吊打,追问红军伤员的下落。村民们守口如瓶,誓死不透露半点关于红军的消息。

  最终,26名红军伤病员从禁山上挺身而出,如那洁白的油茶花纷纷陨落。

  2.

  沙背村百岁老人钟莲娣,回忆苏区时期的往事,泪眼婆娑,几度哽咽。红军主力北上,在结界已然消失的红色之都,唯有从自身的坚守中寻找历史的演进。许多无辜的人,不是被国民党杀害,就是被自己人“肃反”。翻阅县志,我曾多次试想过那种绝境。一个曾有24万人口的县城,11.3万人参军、参战,5万余人为革命捐躯。长征出发,又带走这个县城的半数人口,剩余力量可想而知,却依然坚守,支援游击战、保护伤残红军。此间,被国民党杀害、战死的瑞金人民又有多少?无一个确切的数据统计。无数鲜活的生命止于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在横线之后,我们听到的故事仍旧很少。

  关于沙背村民保护26名红军伤病员的故事,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长征之后瑞金的隐痛。红色史书上只是简单地记载:主力红军长征后,根据地广大军民在项英、陈毅、邓子恢等人的领导下,坚持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事实上,1934年红军长征后,整整12年,瑞金一直裹挟在白色恐怖的风浪里。

  我从那些亲历者的叙述中,寻找到些许散落的线索。当年,26名伤病员被送到沙背村,是有因缘的。1934年4月28日广昌失守,此后,兴国、宁都、石城相继失守。瑞金北的大门彻底被攻破,红军伤亡无数。红军伤病员被迅速送回瑞金、长汀等地疗养。叶坪沙背村位于广昌至长汀线上,又是苏区时期的设乡直辖村,有农会、妇救会、列宁学校、红军新兵集训场所。很显然,这是一个能量的加油站,又宛如苏区的一个神经元,与中央的心脏紧密相连。

  26名红军伤病员在沙背村疗养数月,直至10月10日主力军长征出发,他们未能跟上队伍随行,并在禁山山窝里横眉冷对国民党的枪杆,走完了他们最后的人生。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截面。当时,被遗留的红军伤病员的数目应该不少,以致国民党频繁出入山林走村串户。从国民党大肆清剿的架势中可感觉到,生生不息的红色接力,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我行走山间,曾被战士靠过的大树,睁着一只大“眼睛”。我透过这只眼睛,看到了战火中的苦思和宁静,看到了人间的生杀予夺、悲欢离合。当年炮弹强行炸开它的瞬间,它深邃的内心向天地敞开,顽强支撑。如今,只因时间的催发和鲜血的浸染,它有了更加沧桑的况味。

  大树之下的山窝,就是烈士被杀害的地方。老人钟莲娣7岁来到沙背,做了邓姓一户人家的童养媳。她是那场屠杀的亲历者,26名红军生前虽在沙背居住过一段时日,然而,她竟也不知这26名烈士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

  可以想象,当年被主力队伍遗留下来的红军伤病员,大抵匿于山乡野里,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有些红军病愈后,加入赣闽粤游击战;有些红军则来不及痊愈,就被国民党残忍地杀害了。

  仰天叹息,如此隐秘的微小截面,让我感觉到红军这个出现在苏区时期的词汇,落入一种决绝的孤独,又上升到一种血盟的荣耀。

  3.

  自1929年红军来到瑞金,到1934年红军主力队离开瑞金。我们无法忽略红色基因对瑞金人民生活的深度介入,对历史发展的强劲推动,它成为一个国家幼年时期的记忆或精神的象征。从起义、反围剿到长征,从赣闽粤游击战到队伍改编,从抗日到内战、肃反……每一次力量的凝聚都萌生一层新意,就像细胞的分裂,死而复生。

  我看见苍青色大理石碑如长剑立于禁山的深邃处,上面刻着:苏区沙背革命烈士纪念碑。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在瑞金,随处可见此类纪念碑,但是没有多少人清楚到底是为了纪念什么而立,都是些什么烈士?事实上,县城境内竹马岗、黄柏凌角山、泽覃步权村、叶坪沙背村等地的烈士纪念碑,都是为纪念长征后遭伏击被抓、被屠杀的红军或被肃反的苏区干部而立的。

  草木渐长,秋风渐凉,白骨散乱,记载着抵死的冲锋与攻陷。沉陷和丧亡在一次次的秘密行动中,在誓死不屈的脉搏里梗塞。我触摸着石碑,想到红色信仰在山林中承载了整个战争,并产生了绵长的执着。而那些虚弱的身体,兵器般硬质地的英风豪气,成了星火的疆场。

  那些年,即便大部队人马早已远走西北,一去万里,可当地老百姓只要听到“红军”,便两眼放光,看到了希望。

  那些曾因战负伤的红军战士,作为中央首府的铁血勇士,虽被遗留,却在暗中积聚力量蓄势待发。这也是1937年后游击队改编成新四军,瑞金仍有游击队员被抓、被屠杀的原因。当年,中央派刘国兴(瑞金武阳人)回到瑞金把散落的红军游击队员重新拉起来,对抗国民党反动派。直到1942年2月,刘国兴被叛徒出卖诱捕,1944年壮烈牺牲。刘国兴牺牲后,汀瑞游击队公开活动到1946年才结束。毫无疑问,瑞金人民多年抗战和坚守,一直赓续着红军精神跋涉在生死的这座高山。他们集合了所有红色英魂遗留的信念,从这一座山头传到那一座山头。

  4.

  从时间逻辑上推算,当年藏在沙背村的26名战士,应该是红军长征后最早被杀害的一批烈士。老人钟莲娣回忆,国民党剿杀红军,手段极其残忍,26条年轻生命被集体枪杀时,树上的油茶花也被鲜血染红了。沙背村家家出红军,户户有烈属。因此,沙背人民对红军战士的感情,非同一般的深厚。国民党离开后,他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将烈士的遗体掩埋在山窝里,让他们与自己的祖先睡在一起,安暖为伴。

  每至清明,我和父亲总要到那个山里去祭拜。身为邓姓之人,我多少了解自己与那座山的渊源。关于这座山、这个村,以及“红军”二字的理解,我感到自己的肤浅和羞愧。直到我开始书写红色,辨认身上流着红军血统的自我,看清这座山的外延与内涵。

  沙背,顾名思义,沙滩的高处。但是这里的河流并不开阔,也没有沙子。有的是,一条环村而过的小河,所谓有“背”,大概就是村子后面的禁山。无论远望,还是细瞧,那都是一个村子的背脊。叶坪境内丘陵不多,沙背与外乡接壤,可算是偏僻之地,有一种特别清秀的气质。这种气质,自然得益于水的环绕,山的绵延。在浓荫里行走,毫无杂质的空气中,能准确地识辨出各种植物的清香,湿湿地,从山上向山下漫延。向深处走,这种湿冷的香越浓。我知道,是进入了禁山的心脏。那里,树林茂密,野草繁盛,鲜花如锦,时有野生动物出没,珍稀草药也遍布其中。

  这样的沙背,给当年途径沙背的红军伤病员提供了十分便利的疗养条件。一些伤病员,为追寻红军部队,途经于此。民风淳朴的沙背村,在文书邓光淮的带领下,为伤残红军捐粮食、衣服及生活用品,悉心照料,视如亲属。我想,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那些突如其来的客人,给沙背带来了一缕缕新风。他们,头戴五角星,身穿火焰蓝,背影渐行渐远,却在沙背村的祠堂种下了红色的根。

  5.

  在先者的传记里,自1931年红色建政起,整个瑞金的革命热情如海啸般,气势高涨。人们为反围剿战事出钱出力,倾尽所有。从苍茫的赣江到青翠的闽山,队伍中混杂着浓重的瑞金口音,那些加入队伍的老表,穿着亲人打的草鞋,背着家乡种的干粮,把一生的明月都送给了中国共产党。

  当我听到,一个200余人的自然村,让反围剿战后仅剩的31名青壮年全部投赴红军长征时,顿感震惊。恍然间,那种“十送红军”的情景意象,及他们出走后的空间留白,显现了那个时期瑞金全民爱党的一个巅峰。然而,沙背,仅仅是一个片段,一个缩影。

  那些满腔热血的青年,随着部队踏上了战火纷飞的征途。此后,少数人在征途作战中负伤返乡,大部分人都牺牲在了凶险的途中。唯一活到新中国成立的邓光宽团长,是这场奔赴的见证人。他回想着许多殊死搏斗的细节,曾看着一个个朝夕相处的战士在身边死去,不知熬过了多少人生的孤寂与荒凉。

  邓光宽回到瑞金后,隐居瑞金河背街南门岗,直到去世。关于他身上几处弹痕的故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握过枪的手,最终融进尘世的烟火,以平静的方式结束了一场内心的征战。他的一生没有富贵,但那些压在箱底的五角星勋章,始终发散着动人的荣光。

  全国解放,欢歌锣鼓充塞于天地。沙背历劫之后的孤寂体质,如一个千疮百孔的蜂巢,长久的忧思,使它在自由的空气里也快活不起来。

  村民在空寂无人的禁山前沉默,世事往复,归来与离去,失却与复得,同样让他们伤感。时光从他们心头缓缓漫过,风雨饥年、战乱、白骨……他们心里清楚,唯有铭记血脉和灵魂,才能更深刻地继承,去迎接新的生活。

  6.

  1952年,在苏区革命老干部邓光准、邓正宗及沙背村全体村民的积极响应之下,禁山上立起了“沙背红军烈士纪念碑”。同时,在那26名红军伤员遇害的山窝里,也另立了“无名烈士纪念碑”。2016年,为更好地纪念苏区时期沙背光荣的历史,村民对原有的纪念建筑物进行重修,两处纪念碑挪到一处更名为“苏区沙背革命烈士纪念碑”,旁边还立有一块简介碑,碑上刻着沙背村所有参加红军的名单及已逝的苏区时期沙背片区的干部邓光准等人的名单。

  每至清明,沙背乡亲都会跟随雨水来到禁山,祭奠这些“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的亡灵。只是,年久日深,村子在城镇化进程中逐渐凋敝,知道这块土地上传奇的红军故事的人越来越少。

  尤其对于26个无名烈士纪念碑的更名,让我抱憾未然。在历史宏大的叙事主题面前,这里应该有三个名目清晰的纪念碑存在,分别为:沙背红军烈士纪念碑、沙背无名红军伤病员烈士纪念碑和苏区干部烈士纪念碑。然而,当我放眼去望,心中一片怅惘。身为红都之后,我们对于那个时代无名的牺牲,仍知之甚少,羞愧难当。

  我在历史的山窝中停留,从老人的口中得知那26枚无名星子的陨落,似已在时间之外。碑霎时立在我心,巍然悲悯。至少,这26枚无名星子的陨落,似解非解地,解开了我心中断落的悬念,让我重新看到了红军长征之后那个被白霜所覆盖的瑞金。

  那年,寒冬凛冽,油茶未瞑,有一束活力的红光,穿越山脊,直抵黎明。

  (作者单位:江西省瑞金市检察院)

  编辑: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