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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阳光
2022-10-31 10:26:00  来源:检察日报

  2018年3月,我被派到广宗县沙丘村开始为期四年的扶贫,同去的还有路恒福队长和吴迪。去之前,我在思想认识上很不到位,认为这是个苦差事。那一年,路队长54岁,本来在单位里办案子;吴迪从部队转业到单位正式上班还不到一个月,报到那天孩子刚出生整50天;我那会儿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也习惯了按部就班,惦记着自己老大不小了,去了村里,下一步相亲找对象可就难了。

  但是,这些疑惑和抱怨并没有伴随我多久,甚至稍纵即逝,因为当一个个贫困对象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责任感立刻充斥了我们的内心。

  1.

  2018年3月20日,那是我们报到后的第二天,村里的赵书记带着我们开始走访村里的贫困户。那天其他的记忆都模糊了,唯独去李金海家的经历如同就在昨天。

  在去李金海家的路上,赵书记给我们介绍:“这家是五保户,家里就他一个人,八十多了,前几年得过一次脑血栓。家里养着十多只羊,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村子边上放羊。”

  说着就到了,正对眼的是一扇锈迹斑斑的绿色大门,门前一小片空地,长满了杂草,左边是稀稀拉拉的几棵枣树。穿过两三米的土路走到近前,大门一推就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院子的羊和满院子的羊粪,无从下脚。赵书记顺手拿起门后的大扫帚,给我们从院门口到屋里扫出了一条能下脚的通道。这时候李金海也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嘴里说着欢迎的话。八十多岁的老人,高高瘦瘦的,走起来颤颤巍巍,上身穿着一件灰到看不出本色的带着破洞的T恤衫,下身穿的是一条灰色的裤子,一只裤腿挽着。

  赵书记大声介绍着:“这是市里来咱村扶贫的,过来看看你。”寒暄着大家进了屋,第一感觉是黑乎乎灰乎乎,被炉火熏得黑黑的墙面和房顶,布满灰尘。屋子正中间一张破旧摇晃的八仙桌,东北角一个土炕,炕边上有个炉子,有一个大大的水缸。标准的家徒四壁,连头顶上刚打开的电灯也亮得有点有气无力。

  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大家回到院子里交谈。路队长问他:“生活有什么困难吗?能吃饱穿暖吗?”李金海有点耳背,受脑血栓后遗症的影响说话有点含混不清,我能听清的话里有“生活好、感谢党、感谢政府”。他站在院子里脸上始终带着笑跟我们说话,看起来很乐观的样子。

  那天之前,我对“绝对贫困”是没有概念的。我打小家里也不宽裕,在我们村里算比较穷的了,吃不太好但能吃饱,没有买过新衣服穿但有亲戚送。我家的穷是那种一个家庭虽然艰难但还能勉力维持,还有孩子还在上学,家里有希望。李金海的穷,是那种让人绝望的穷。

  晚上我们三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凑合着做了一顿,边吃边聊,说着说着就聊到了李金海,队长说下周回头给他收拾几件衣服,别的呢?大家都认真思索到底该如何开展工作。

  总的来说,李金海吃饭不成问题,身为五保户,政府给他每个月补贴400元,养老金每个月108元,还有扶贫项目的补贴,他每年自己养羊也有一些收入。穿也问题不大,夏天有几件换洗衣服,而棉衣被褥之类每年民政部门都会发放。住也不成问题,他住的房子是2016年危房改造后的房子,坚固安全不漏雨。县电视台还送了一台液晶电视,虽然他从没用过,上面落满了土。

  隔周,队长从家里拿了好多衣服,当场就给他换上了。说是旧衣服其实还是崭新的,新衣服一穿,李金海立马精神了。“这么精神,都能当新郎官了。”队长开着玩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李金海穿得干干净净的。但不久,李金海又换上了之前破旧的衣服,他不舍得穿。后来他又穿过一次新衣服,是邻居家一个老人过世,他穿得整整齐齐,脸也洗了,拿了个小马扎坐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后来再去他家,看他用的桌子不稳当,我们掏钱给他买了一套桌椅,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是路边小店那种常见的椅子,总共花了150块钱。为了解决他满院子的羊粪问题,我们在他院子西侧建了一个简易羊圈。看他腿脚不灵便,用砖给他铺了条小路。还给他换了新门窗,屋子里亮堂了一点;给房顶加装了石棉瓦……

  时间久了,和村里的人渐渐熟悉了,我们才知道李金海祖籍不是这个村的,是解放前逃难到沙丘村的,具体时间已无法考证。当时有他父亲、他叔叔和他。他父亲和叔叔先后过世,就剩下李金海一个人。他在村里没有亲戚,一个都没有。

  2020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邻居没见他出门放羊,翻墙进去,发现他因为脑出血昏迷了,赶紧给送到县医院。村里给他找了个护工,24小时看着。他始终是昏迷的,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住院花费8万多元。因为疫情,没有葬礼,我们协助村干部给他料理了后事。

  对于五保户,政府要管他们的生老病死,这是仁政、善政。虽说李金海是不幸的,一生未结婚无儿无女,但他也是幸运的,在新时代,不愁吃不愁穿,以高龄善终。

  村里还有几个比李金海情况好一点的五保户,有亲戚照顾。我们落实好国家的各项扶贫政策,给他们办理低保、五保,让他们吃穿不愁、有所医有所居。

  2.

  这是两个爱喝酒的亲兄弟,老大李树中、老二李树合,兄弟俩都四十多岁,两家家住斜对门。老大有个儿子一直在外求学,后又在外打工。老二跟母亲一起住,老母亲耳聋、不能说话。

  第一次去老二李树合家,从院子大门进去只有一条不宽的路直通北屋,右侧是院墙,左侧是半米高的垃圾和丛生的草木。屋里待不住人,一间是东西满满当当但很脏,另一间屋里的味道很不好。我第一次进屋是被熏出来的,鼓足勇气再进去都是屏着气,憋不住气就出来喘口气再进去。后来时间久了,竟也习惯了。

  我们尝试为他清理院子,失败了,有的野生小树比我胳膊都粗。没办法,只好找来推土机和翻斗车,整整干了一天。第二天再去,整个院子的东西跨度直接从两三米增加到16米,一下子敞亮了。

  屋子的清扫由我和吴迪动手,丢了好多垃圾、杂物,擦洗已经污垢包浆的家具,换洗了看不出原色的被罩、床单和沙发罩。干活时我们找了一台电风扇放在门口往里吹风。好在,老大李树中家的不卫生相对降了一个等级,属于靠人力还能清理的程度,主要是院子里堆积的杂物和柴草多。

  赵书记说,兄弟俩平时都在村子附近的盖房队干活,一天能挣120块钱左右。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喝酒。老大好一些,白天还知道去干活,晚上下班回来喝,挣的钱好大一部分都吃了喝了。而老二呢,是什么时候没钱喝酒了才去干活。

  过不久,就见识到了。一天早晨七点多,我去小卖部买馒头准备做饭,李树合到那儿买了一瓶五块钱的白酒,把钱递过去的同时就把瓶盖拧开咕咚喝了一大口,接过找的钱就一边喝着一边往外走。我一路尾随,他走到家门口时半瓶酒已经下肚了。后来我们在村里走访,隔三差五就能看到李树合喝醉瘫倒在胡同里,旁边放着空空的酒瓶。我和吴迪见了就把他架起来送回家。

  扶贫先扶志,志分大小无高低。

  他们是有劳动力的,干劲需要激发。在我们工作队主要是劝说,从他们应尽的责任出发去劝,劝李树中主要从他儿子入手,说孩子在外求学不容易,你多挣一个钱、省下一个钱,孩子就好过点。孩子实习和后面毕业找工作,劝说的内容也随着变化,说孩子下一步结婚生子都是个大问题,都需要你的支持,钱上帮不了大忙可以帮小忙,更重要的是少喝酒保重身体,你总不希望自己孩子挣的钱全花在你的医药费上边吧,得病了还得照顾你,你帮不了忙也不能添乱吧……劝李树合主要是从他母亲着手,说你哥有个孩子压力大,赡养老母亲的责任你要承担起来。

  劝说的效果一开始是有的,但不久他们就旧态复萌。养成一个好习惯需要时间,我们不气馁,反复去说。后来,我们又发动村干部和德高望重的长辈、老党员去说,尤其是在村里当了近三十年书记的老赵,在这件事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本来是没人去说、去管他们,他们可能就这么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因为有了国家的扶贫政策,有了扶贫工作,我们去了,带动村里的干部、党员一起做工作,最终兄弟俩沉下心来好好干活,两家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老大变勤快了,只偶尔才喝点酒;老二也不在大街上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了。“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我喜欢《平凡的世界》里的这句话。

  2021年夏,精准扶贫结束,工作队的主要任务调整为乡村振兴。在这个夏天的一次走访中,我在李树中院子里堆砌整齐的柴火垛旁边看到一蓬特别美的花,翠绿色的长条叶子像兰花,枝茎上长着黄色的小花。我问这叫什么,他说是黄花菜。我有点失落:这么美的花怎么能是黄花菜呢?“黄花菜都凉了”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话!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上网查了一下。哦,黄花菜原来就是萱草,也叫忘忧草。这就对了嘛,这么美的花怎么能叫黄花菜呢?还是忘忧好,“欲望人之忧,则赠以丹棘,丹棘一名忘忧”,扶贫完成了可不就忘忧了么?

  3.

  2018年3月我们一到沙丘村就开始走访贫困户,但直到7月才见到她——刘璐那会儿刚考完高考,在县城找了一个辅导机构做代课老师,勤工俭学。之前没见过面,一直都是电话联系,需要办的事情都找她在村里的叔叔代办。

  刘璐是那种非严格意义上的孤儿,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她打小跟着爷爷长大。村里很照顾她,早早地给她在民政局办理了事实孤儿认证,每月补助500元。2018年,因为她年满18岁,不再符合事实孤儿的条件,改办理了低保。义务教育阶段和高中都享受“两免一补”“三免一助”政策,学业比较顺利,学习刻苦,也很优秀。知道她在冲刺高考,我们没去打扰,只是帮她做着扶贫相关的事宜、完善相关资料,协助就读的学校做好她贫困生帮扶政策的落实。

  第一次见面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有点不太像这个境遇里长大的孩子。谈话主要是我们问她答:“感觉高考考得还可以,具体分数也没估,再有一个多星期就出分了。”“现在都是先出分再报志愿了……打算报师范类的专业,不想去太远……”

  当时坐满了一屋子的人,我们工作队三人,村干部四人,还有县电视台的陈倩,她的叔叔婶婶。这个岁数的我要是遇到这样的场面是做不到这样从容的,会紧张、会拘束。她眼睛大大的,性格很爽朗,爱笑,这很难跟她的人生经历相匹配。除了天性,我想可能跟她身边善良的亲戚长辈、负责的基层党组织和社会各界的帮助有关。获得无私帮助的人,大多是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相比于即将公布的高考成绩和即将步入大学,我更想祝福她一生都能保持这样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8月,我们得知刘璐被河北师范大学录取了,那也是我的母校。在省内上大学,她的学费、书费和住宿费可以继续免除,每年还有助学金,她能顺利完成自己的大学学业。我们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之后跟她的联系并不多。她在外求学,假期都在勤工俭学。加了微信,只是因为我们需要她提供一些信息,或者她让我们出一些证明材料。我是今年2月中旬离开沙丘村的,刘璐今年6月毕业,等不到她毕业了,心里微微有点遗憾。不过虽然我不驻村了,工作队还在,新去的同志会做好后续的工作。我相信,等她走上讲台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盏照亮她的灯也会被她传给那些也在拼搏中的孩子的。

  这样的故事我们还可以说出好几个。教育是阻断贫困代际传播的最好方式,这种改变命运的执着,比任何帮扶和劝说都要有效、持久。

  结束了四年驻村的工作,所见所思所得却未曾远去,那些人那些事不该被遗忘。检察人所参与的全面脱贫、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迈出乡村振兴坚实第一步的伟大历程,更不该被遗忘。

  编辑:王飞